第1章
明泰七年,八月初三。
秋意微凉,宫墙内外已然一派秋色,文忠侯府兰馨轩院中的桂花树上零星点缀着几朵金黄的小花,娇小而精致,微风拂过,带来阵阵幽香,沁人心脾。
秦鸢静静地站在院中,纤细的身影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格外孤寂。
她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的薄衫,抬头望向天空,碧蓝如洗的天际飘着几朵白云,宛如画卷。
“姑娘,该用早膳了。”苏芳稍稍迟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打断了秦鸢的思绪。
秦鸢转身,对苏芳点头示意,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,便知她在担心什么。
“无事。”
她留下轻飘飘的两个字,缓步走上通往正院的石板路。
兰馨轩与正院之间的距离甚远,在这侯府生活的十多年里,她踏入正院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而今日,她的嫡母特许她去正院用早膳,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恩典。
秦鸢的目光扫过路边盛开的秋菊,金黄的花瓣在晨光中熠熠生辉,仍无法驱散她心中的阴霾与烦躁。
正院的轮廓渐渐清晰,朱红色的大门庄严肃穆,仿佛在无声地宣示着主人的权威。
空气中隐约飘来一丝饭菜的香气,却让她感到一阵反胃。
踏上台阶时,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,她感受到周围下人们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,始终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,跟随来引路的老嬷嬷穿过重重院落。
厅堂内,文忠侯夫人已经端坐在主位上,正优雅地品着香茗。
秦鸢目不斜视上前行礼:“女儿给太太请安。”
文忠侯夫人抬眸睨了秦鸢一眼,目光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冷然和挑剔。
她放下茶盏,淡淡地说道:“坐吧。”
秦鸢顺从地安静坐下,低垂着眼帘。
丫鬟们鱼贯而入,将各色精致的点心和茶水摆上桌面,瓷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,饭香四溢。
用膳期间,厅堂内寂静无声。
秦鸢小口地吃着碗中的粥,米粒缓缓在舌尖化开,带着隐隐的甜味。
她能感受到文忠侯夫人时不时投来的打量目光,但依旧维持着端庄的姿态,不动声色。
“一个时辰后便要入宫,你可准备好了?”文忠侯夫人突然开口,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秦鸢放下碗筷,双手交叠放在膝上,轻声回答:“回太太,女儿已准备妥当。”
文忠侯夫人点了点头,蹙着眉头又道:“记住你的身份,此番送你入宫是为了你姐姐,莫要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。”
“是,女儿谨记太太教诲。”秦鸢忍下作呕的冲动,恭敬地应道,眼睑微垂,掩盖住眸中闪过的几抹锐利。
用过早膳,她回到自己的院落,丫鬟们已经将行装收拾妥善离开兰馨轩,只留下将要跟着她一同入宫的贴身婢女苏芳。
秦鸢站在铜镜前,看着镜中的自己,一袭淡青色的长裙衬得肤色如雪,发髻简单挽起,只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固定。
她伸手轻轻抚过脸颊,触手冰凉。
“姑娘,时辰不早,该出发了。”苏芳站在她侧后方不远处,轻声提醒。
四天前。
秋风乍起,吹散了盛夏的余热。
秦鸢坐在马车里,感受着车轮碾过崎岖路面时的颠簸,耳边充斥着木轮与石板路摩擦的声响。
她微微垂眸,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身上那件雪青色的襦裙,布料柔软昂贵却略显宽大,显然不是为她量身定制的。
昨日午后,特许文忠侯夫人入宫会亲的旨意才被送来,秦鸢本不该一同前往,可她在宫中的嫡姐秦燕竟指名她陪同进宫。
这背后的心思,她也能猜到一二。
马车内弥漫着一股盈盈的香气,那是文忠侯夫人身上的檀香,也不知从何时开始,这位高高在上的侯府夫人居然开始了礼佛。
秦鸢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夫人,只见她眉头微蹙,目光始终未曾落在自己身上。
“鸢儿。”文忠侯夫人耳侧的步摇轻轻晃动着,声音里带着几分严厉的警告,“待会入宫后,你要谨言慎行,莫要给你姐姐添麻烦。”
秦鸢轻轻应了一声:“是,女儿明白。”她的声音轻柔温软,蕴着些病弱的沙哑。
文忠侯夫人闻言,这才将视线投向秦鸢。
她审视着这个从未关心过的庶女,心中不禁有些恍惚。
秦鸢生得极美,肤若凝脂,眉目如画,只是面色苍白,透着一股病态的美,不晓得能激起那位的几分怜惜。
文忠侯夫人的双眸微眯,好在她的身子骨自幼薄弱,性子亦怯懦上不得台面,不然以这般美貌,恐怕会威胁到秦燕的地位。
秦燕的贴身婢女芸若站在宫门外,远远望见文忠侯夫人和秦鸢下马车缓步而来。
她瞪了瞪秦鸢,压下心中的不耐,挤出一抹恭敬的笑容迎了上去。
“夫人,四姑娘,娘娘已在昭庆宫等候多时了。”芸若福身行礼,声音柔和却含着几分急切。
文忠侯夫人微微颔首,目光在芸若脸上一扫而过,道:“娘娘的身子如何了?”
芸若走在前面引路,想到秦燕入宫以来受的苦便觉得心疼不已:“半月前,娘娘险些小产,如今日日在昭庆宫中养胎,身子羸弱不得太过耗神。”
文忠侯夫人拧着眉,又细细地过问秦燕的饮食起居,直至听到皇上时常会到昭庆宫看望,这才稍松了口气。
秦鸢不动声色地跟在一旁,微垂着眸,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。
她察觉到芸若若有似无的窥探,但只是保持着得体大方的神态,不露半分慌乱。
三人沿着宫道前行,青石板路两旁种植着各色花木,虽已是初秋,但在精心照料下依旧葱郁。
风吹起秦鸢的裙摆,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脚踝,她微微蹙眉,伸手按住飘飞的衣摆。
这套衣裙是秦燕居于侯府时的旧衣,两人身量不同,穿在身上总有些不合身。
芸若注意到秦鸢的动作,脚步一顿,眼神稍显复杂。
第2章
芸若随着秦燕进宫前便是文忠侯府的奴婢,自然知晓秦鸢虽是侯府的四小姐,却从未得到过关怀爱护。
这样的情况在她的生母章姨娘意外过世后愈演愈烈,甚至连随便一个膳房的嬷嬷都能在她的头上撒野。
芸若收敛神色,不再去看秦鸢,只专心地带路。
偶尔会有几个宫女太监从拐角处走出,他们动作整齐划一,步伐轻盈,目不斜视地从一行人身边经过。
三人穿过重重宫门,终于来到秦燕居住的昭庆宫。
走过一条长长的回廊,芸若停下脚步,转身对文忠侯夫人说道:“夫人,请随奴婢入内,四姑娘还请在此稍候。”
文忠侯夫人点点头,又回头看了秦鸢一眼,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警告。
秦鸢低头应是,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,掩盖住眼中的微芒。
待两人进入内殿,秦鸢独自站在廊下,远处传来几声鸟鸣,打破了宫中的寂静。
她轻轻侧头,目光越过雕花的栏杆,落在院中的景致上。
几棵高大的银杏树伫立在院落中央,金黄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,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儿,轻盈地飘落,其中一片,恰巧落在了秦鸢的脚边。
她凝视着那片孤零零的叶子,犹豫片刻,然后缓缓弯下腰,纤细的手指轻柔地将之拾起。
还未等她仔细端详,一阵脚步声便不紧不慢地传来。
秦鸢下意识地抬头看去,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常服的年轻男子正从宫门口阔步走来,那人身姿挺拔,步伐沉稳有力,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。
那双深邃如潭的眸子,此刻正直直地望向秦鸢。
她一时间忘记了呼吸,怔怔地站在那里,指间的银杏叶轻微地一颤。
萧泽锦的视线萦绕在她的周身,扫见她发间的那根玉簪时停顿了几息,而后才注意到她身上那身算不得合适的衣装。
几缕碎发随风轻拂她如玉的脸庞,她杏眼微圆,红唇微启,竟比平日里更添几分楚楚动人的韵味。
萧泽锦身后跟着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文启瞧见秦鸢这副愣神的模样,惊得冷汗直冒。
他自然知晓今日文忠侯夫人入宫会亲,这个陌生女子想来亦是侯府中人,若冲撞到了圣驾受罚,恐惹秦妃再动胎气,到时吃苦的都是他们做奴才的。
冯文启正想暗中提醒秦鸢注意礼仪,却见萧泽锦已经向她走去,只能心中暗哂一句糟糕。
秦鸢立时回过神,在他靠近之前就弯下腰肢,双膝跪在地上:“臣女秦鸢见过皇上。”
萧泽锦几步便走到她的跟前,听着她温软的声音,语调中蕴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,既不显得谄媚,也不显得疏离。
她的身材纤薄柔弱,如同一株风中的柳枝,随时可能被微风吹折。
腰肢纤细得令人惊叹,仿佛一只手就能轻易环抱,裙摆在地上铺开,似一朵盛开的花,而她就是这花中的精灵,美好得不似凡尘中人。
她仍然轻轻捏着那片金黄的银杏叶,叶子衬得她的手愈发白皙,指长而秀美,指节分明,皮肤如同上好的羊脂玉,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。
秦鸢久久没有听到萧泽锦的回应声,唯能觉察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,心里不由升起几丝忐忑不安。
“免礼吧。”微沉淡然的嗓音不仅让秦鸢松了一口气,也让冯文启多看了她一眼。
秦鸢起身时,冯文启已经为他推开殿门,她隐约能够听到文忠侯夫人和秦妃请安的声音。
她依旧站在那里未动,毕竟芸若在入内前特意叮嘱过她,让她在此稍候。
没过多久,内殿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芸若走出来,见到面色如常的秦鸢时,竟有些愤愤:“四姑娘,娘娘请您进去。”
秦鸢没有在意她的态度,总归这些年在侯府已经瞧惯了。
她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裳,将银杏叶小心翼翼地放入袖中,跟随芸若走进内殿。
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,带着一丝甜腻,秦鸢不由地蹙了蹙眉,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。
穿过重重朱漆雕花屏风,终于来到了内室。
秦妃斜倚在锦榻上,一手抚在尚未隆起的小腹,一袭淡粉色的广袖长裙衬得她愈发娇柔。
只是脸色稍显苍白,许是险些小产加上孕期反应严重,使得她的脸上没多少肉,眼睛凹陷,眼下有淡淡的青影。
方才见过的皇上正坐在榻边,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窥测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。
文忠侯夫人则坐在稍远些的凳子上,面露些微的担忧,显然是在心疼着秦妃的身子。
也不知她在殿外时,这母女俩说了些什么体己话,文忠侯夫人见她进来时,竟毫不遮掩地狠狠地剐了她一眼。
活像是要将她就地剥皮抽筋才能解恨似的。
秦鸢忽略了她充满恨意的视线,刚要福身行礼,就听见萧泽锦没甚波澜地道:“不必多礼。”
秦妃秀眉微蹙,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审视,在看到秦鸢仍是一副低眉顺眼可让人随意欺凌的模样后,才转头吩咐芸若:“给四姑娘看座。”
秦鸢温顺地在文忠侯夫人下首坐下,仿佛对殿内暗潮汹涌的气氛毫不知情,只垂首嗅了嗅杯中的茶水。
淡淡的茶香在满是药味和熏香的室内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,但也聊胜于无。
秦鸢听说过秦妃入宫后不久便连失两胎,身子立刻便垮了下去,谁都没想到她还能幸运地再次怀上皇嗣。
这胎来之不易,理应方方面面都谨慎重视才对,可这殿内燃着的熏香却并不适合孕妇使用。
更别说宫中暗地里的手段频出,谁不想让秦妃生下皇嗣,只需在熏香中动动手脚即可。
她这个嫡姐,究竟是怎么能在宫里活这么久的?
秦鸢将茶杯放到一旁的几子上,敛去眸底的晦暗。
自她的生母中毒去世之后,她便再也不会轻易入口来历不明的吃食了。
“鸢儿,怎得一口都不喝,是不喜欢君山银针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