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“下月初九,唐沅入棺。”
家书上,朱红色的大字,让我止不住发抖。
唐沅是我的名字。
我妈怀我八个月的时候,夜晚总能听见外面有狐狸嚎叫,吵得她睡不安稳。
爷爷抄起猎枪将那些畜生统统打死了,我爸见那几只狐狸浑身通体雪白,毛色油亮上佳,于是扒了它们的皮准备回去给我妈做皮草。
从此,狐狸叫声没了,怪事却接连发生。
我妈穿着那狐狸皮草浑身突然开始溃烂留黄脓水,几个赤脚医生来瞧过,也找不出病因。
而后,家里满棚的鸡都被咬穿了脖颈,血流了一地。
村里人抄起家伙,循着血迹去找那咬死鸡的畜生,却在鸡棚后看见我爷爷趴在地上,眼里泛着黄光,支起手臂像狐狸一样四肢着地,嘴里正叼着一只死鸡,满脸都是血。
我爸爸不信邪,将爷爷绑了起来,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带他去镇上看病,可爷爷眼神阴恻,死盯着我妈的肚子,嘴里不停念叨着:“白仙要来了,白仙要来找这个孽种索命来了!”
家里人只当我爷爷精神错乱,可当晚,我爷爷竟用牙咬断了手指粗细的牛皮绳,拿起那杆打死白狐的猎枪,吞枪死了。
爷爷死后第二天我就开始发动了,我妈难产整整一天一夜才把我生下来,那夜全村都听到那曲深山里狐皋齐鸣,如婴儿幽咽,听得人心惶惶,背脊发冷。
我一出生便比寻常婴儿的胎毛多,且还是白色的,哭声也不似寻常婴孩的咿呀,而是隐隐带着几分狐狸的嘶鸣。
全村人都在背地说我是白狐转世,来找唐家讨债的。
印象里,小时候的我几乎每个月都要高烧一场,全身滚烫意识模糊,却总觉着眼前有只白花花的大狗在我眼前张牙舞爪。
妈妈说我是烧糊涂了,却也束手无策,我只得整天泡在药罐子里,村里的大人都会叮嘱自家孩子不要和我玩,免得沾了晦气。
长此以往,爸妈顶不住村里人的压力,就将我送离了村庄,寄养在一处道观里。
算起来,今年已是我在道观的第十个年头。
我以为,过去了这么久,不会再生祸端,不成想......
深呼吸一口气,我收拾好了行囊,连夜下山。
我不想死在棺材里,所以我需要钱,需要足够让自己逃离家乡的钱。
我找上了香婆。
香婆以前是十里八乡有名牙婆,就住在永宁村隔壁的村子里,严打以后,她手低下的姑娘就都散了,她平日里靠做一些保媒或介绍工作的行当糊口。
村里人提起她的时候,嘴里往往都是没什么好话的,香婆贪财,为了钱什么丧良心的事都做的出来。
找上香婆的时候,她满是兴奋,说自己正巧接到了一笔大单,富户白家的小少爷白晨因为患有恶疾不能见光,长到十岁了还没有上过学,所以以高价聘请家教,上门教学。
着急用钱的我,哪怕知晓香婆婆的风评,也想都不想一口答应了下来。
第二天,我们就坐上了一辆带棚的老式三轮车里,位于山路行进。
山路颠簸,我被晃的恶心不已。
但想到要赶紧筹集车费,我咬了咬牙,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,将头往前靠了靠,压低声音询问:“香婆婆,您说的兼职家教赚外快的地方,还没有到吗?”
“唐姑娘等着急了吧。”香婆的声音尖锐沙哑,像是一口气哽在咽喉里吞不下去似得,“刚好这就到了。”
香婆话音初落,三轮车突然急急刹住,挡风用的绒布帘子猛被掀开,一股阴冷的风掺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儿直扑我的面门。
香婆那双乌黑干瘦的老手朝我伸了过来:“下车吧。”
强忍那股腥风带来的作呕感,我扶住香婆下了三轮车。
然而就在我双脚落地的一瞬间,立即便被眼前的场景怔了怔。
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,站在车前,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不远处似乎亮着几盏诡异的幽光,如重重鬼眼,似乎还随着风摇曳乱晃。
我心里一颤,不由自主开始慌乱。
“唐沅,别过去。”
突然,耳边传来一个空灵缥缈的男声,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飘过来的。
“再往前走,我便护不住你了。”
我一愣,便又听见香婆不悦的催促:“唐小姐磨蹭什么呢?我们答应了雇主十二点准时到的。”
我使劲摇了摇头,那个男声忽然消失不见,仿佛从未出现过那般。
我以为是自己听岔了,还来不及多想,香婆婆就抓住我的手拖着我向前走。
再往前走几步,原本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,我定睛一看,直接被吓得呆愣起来。
一座四面筑墙又四面开门的朱门青砖的仿古角楼背倚大山而建,门口点着七盏红灯笼,里面的灯芯却发出幽幽深蓝色。
更诡异的是,门口的牌匾都被白花遮住,一条半米宽的白绸从宅内铺出,一直通到我的脚下。
宅院空空,里面光线晦暗,不但没人,连一丝儿人气都没有。
我腿软了,扶住香婆的手就要往回走:“香婆婆,这活儿我不接了......”
依山而建,四墙开四门,我作为世代镇守古墓家族的后人,怎么会看不出来,这是最常见的陵墓建筑,怎么会有好人家把宅院建造的跟陵墓一样呢?
香婆却一把拦住了我的去路,她动了动嘴角,露出一口烟渍黄牙:“你可想清楚了,你做几个月的家教都赚不够这一天的钱。”
我开始犹豫起来,香婆见状顺势抓着我的手解释:“白家老家主刚过世,所以遮了白布,你别害怕。”
我忍不住皱了皱眉:“这个您之前怎么不说?”
香婆支吾起来:“我也是要赚中介钱的呀......早跟你说了,你还会来吗?”
“而且,你不也着急用钱吗?我这是在帮你啊......”
闻言我顿时感到气不打一处来,可是想到这户白姓人家给出的高额报酬,我咬了咬牙,最终还是壮着胆,跟香婆婆大步走进了那栋宅子。
白宅里幽静死寂,每隔九步点一盏长明灯,当我看到第九盏灯时,一人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了我的面前。
待看清他的脸,我被吓得倒退了一步,那人却手疾眼快的扶住我。
“老师,怕什么?”
第2章
他留着辫子头,头上扣着一顶黑色喜字文织金的瓜皮帽,一张脸煞白如纸,两颊上却涂着红通通的胭脂,扶住我的那一只手臂也很轻很软,就像一团生宣纸糊起来的,根本没有丝毫分量。
我想把手挣脱出来,可他力道却出奇大,五指宛若藤蔓一般死死捆住我:“送到这儿吧,我们家少爷不见生人。”他这话是对着香婆说的,说完变戏法似得从身后拿出一摞红钞,直接交给了香婆:“这是说好的介绍费。”
香婆眉开眼笑,老脸上的褶皱顿时舒展开来:“替我谢谢白少爷,谢谢白少爷。”
她拿了钱,扭头就往门外走,我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,大喊着香婆想要追上她,一团团人影突然将我围住,拦住了我的去路。
他们当中有男有女,皆作丫鬟或小厮装束,身子单薄的像纸,脸上大红的胭脂如血色一般刺眼,无端令我想起了出殡送葬时用的纸人。
“老师,我们小少爷在等你。”他们口中机械的重复着这一句话,硬将我拖到了前厅。
前厅的光线比院子里更暗,一张梨花桌上,摆着两根白烛,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男人端坐在梨花桌旁,烛光映亮了他头顶大大的黑白“奠”字。
如果不过周围的布置太像灵堂,我应当有心情欣赏他可餐的秀色,五官精雕细琢皆非凡品,尤其那一双上扬的桃花眼,如狐狸一般蛊惑邪魅,配上苍白到有些不自然的肤色和软若无骨的身子,俨然勾魂夺魄的病美人。
这面孔,我甚至觉得有些熟悉,可此时的我完全来不及细想。
“老师,你抖什么?”病美人一眼看出我的恐惧,近乎灰白色的脸上展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意:“过来坐。”
来之前,我听香婆交代过,白晨还有个哥哥,脾气不大好,想必这位就是了。
他身形虽然不似那些纸人单薄,脚下也有影子,可那不甚健康的肤色却令我背脊生寒,下意识的想要逃离他,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,“我还是先见见小少爷吧。”
话音未落,“咚”的一声,我的后背撞上一堵坚硬的东西,痛的我险些飙泪。
身后何时多了一堵墙?
我奇怪的往后看了一眼,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。
一口巨大的上好檀木棺不知何时摆在了我的身后,棺椁上挂着一张黑白遗照,遗照上的小男孩,跟昨天香婆给我看的白晨资料里的照片一模一样。
我浑身的寒毛顿时倒竖,联想到整个白宅的异常,我连声音都开始变得颤抖:“这是......”
病美人漫不经心的解释道:“哦,我弟弟白晨身体不好,家里放口棺材可以冲喜。”
他说完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阴恻恻的微笑,在红烛忽明忽暗的光线里,那一排森森白牙有种说不出的诡异:“老师好像很怕我?”
我强自镇定的摇了摇头,悄悄摸向里衣,那里有师父给我的一摞辟邪符纸,平常我拿这些在村子里糊弄大叔大婶,赚些外快,没想到今天居然还派上大用场了。
“老师。”身后,传来一道脆生生的童音。
我回头一看,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,半个身子扒着门框,正用一双明黄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看。
我慌忙藏起符纸,一只冰冷的小手突然死死攥住了我的腕:“老师,我叫白晨。”
刚才还站在门边的小男孩,以我肉眼看不清的速度,飞快来到了我的身边。
病美人再度开了口,却是对着白晨:“阿晨,带你的老师去书房看看吧。”
白晨的手实在太凉了,我忍不住想要挣脱,病美人却站在离我不远处忽然往我的脸上轻轻吹出一口冷气,霎时间我闻到一股扑鼻的幽香,身体软了下来,喉咙里不听使唤的浅浅发声:“好,去书房。”
“老师,跟我过来。”白晨拉着我的手,我脑袋有些迷糊,就像是困极了一般,完全丧失了自主意识,呆呆的跟着他走。
屋外忽然狂风大作,宅门被吹的呼呼作响,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外面用力击打大门一样。
白晨拉着我走快了一些,他还不足我腰高,可力道竟大的很,拖着我眼看要走出堂厅。
外头的风瞬间刮的更狂乱了,击打宅门的声音越来越响,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东西破门而入一样。
“砰”的一声震天响,宅门被人用力撞开,一团黑气在宅院外盘旋,空气里仿佛有一层薄薄的结界,将那团急躁狂怒的黑气阻隔在外。
“白霖,你敢碰她,我要整个白氏一族陪葬!”黑气疯狂撞击着结界,竟发出如男子般磁性浑厚的呕吼。
这声音,落入我耳中有种说不出的熟悉。
“夜殿好大的口气,等你能进来再说这话也不迟。”站在原地的病美人桀桀笑出声来,大手一挥,拂灭了桌上的蜡烛。
我眼前瞬间一片漆黑,脚步一顿,停在了原地。
“老师,跟我走啊,你不是要教我读书的嘛?”白晨稚嫩的童声,此时落在我耳中,居然有种说不出的蛊惑。
我怔怔点了点头,仍牵着他冰冷的手,走向书房,推开了房门。
屋外电闪雷鸣,风雨大作,我听见那团黑气狂怒着叫我的名字:“唐沅,快醒醒!”
醒?我心道,我又没有睡着,怎么醒呢?
“轰”一声天雷巨响,房顶猛然被狂风掀开,顶梁用的柱子朝我砸了下来,面前突然闪过一团黑影,有什么东西拉住了我的胳膊,大力将我拽开。
石柱轰然砸在我身旁的白晨身上,地面深陷出一条巨大的裂缝,裂缝下却并无血肉模糊之景。
白晨,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。
没有了屋顶,骤雨如瓢泼般淋了我一身,我心有余悸的打了个寒颤,彻底清醒过来,险些被眼前的情景吓得魂飞魄散。
身边哪有什么白晨,一直搭在我腕上那冰冷的东西也根本不是人的手,根本就是一尊牌位!
牌位上用鎏金字体赫然写道:吾弟白晨之灵位。
我所身处的地方,也并不是去往书房的路,而是站在那口棺材上。
棺材盖被我方才当成房门掀开了一半,我大半个身子已经踏了进去。
借着闪电的微光,我短暂看清了棺材里的东西,居然是只被扒了皮的狐狸!
那畜生浑身血肉通红,就像是才被扒了皮一样,明黄色的眼在黑黝黝的棺材里如两盏鬼火死死盯着我。
它突然朝我张开了又长又尖的大嘴,獠牙直往我脖颈上咬。
我没料到它居然还活着,尖叫了一声往后躲,却不料一脚踩空,翻身滚下了棺材。
那没皮的畜生似乎被棺材困住,冲不出来,我扔了手里的牌位,坐在地上劫后余生般大口喘着粗气。
若我方才进了棺材,岂不要被那畜生活活咬死?
我脑中不受控制的回忆起了棺材里那双明黄的眼,惊恐的想到,方才看到白晨时,他也长着一双明黄的眼......
“夜擎,想不到你为了她竟不惜损耗元神击碎我的结界。”白晨眯眸,看向我身前那道黑影。
我抬眼一看,方才那团黑气居然化成一身着玄色长袍的俊美男子,站在离我不远处,方才便是他拽了我一把,才使我幸免于被柱子砸死。
玄袍美男子眉眼冷冽,周身不断散发出骇人的戾气:“我说过,唐沅是本座的人,你敢动她的心思,简直找死。”
他凌空而起,再度幻化成一团黑气,朝白晨袭去。
白晨冷笑一声:“你现在只是一团元神,能奈我何?”说话的间隙,他幻化成一道红光,顷刻便与那团黑气缠斗在一起。
我趁势站了起来,拔腿就往外跑。
两个疯子,白瞎了两幅好皮相都是脑子有问题的!
“唐沅,别白费力气了,你跑不掉的。”白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,可我哪里会那么傻听他的,一股脑儿便往大门处跑。
眼看我就跑到大门口了,方才那几个纸人突然出现在了门口,将我拦住。
他们张开血盆大口,朝我格格笑出声来:“回去吧,快回去。”
“唐沅小蠢货,难道不知道纸最怕火吗!”正在我手足无措间,玄袍美男暴躁的对我大喊。
我一愣,反应过来从怀里抽出火折子,对准了身旁几人,顷刻之间他们身上燃起熊熊火焰。
我趁势正要往外跑,忽听到玄袍男子再度高声提醒:“别出门,往西跑,千万别回头!”